从《岳阳楼记》到杨柳青年画，从庄周梦蝶到西西弗斯的石头，一条历史文化的长河贯穿古今，每一朵浪花都孕育着彩虹，观察它们是一种美的体验，或静如止水，或怦然心动，但审美是永恒的。这些感受的篇什，绝无“一沙一世界”奢念，只是实话实说的点滴印象。

        在昆虫中，只有蝴蝶被赋予复杂的内涵，比之单一寓意的蜉蝣、蝼蚁、蜜蜂、螳螂、萤火虫以及蚊蚋蝇蠓等等，蝴蝶更具有多重的符号意义。

        首先它是哲学的蝴蝶。两千多年前，庄周梦见自己化为蝴蝶，初不知为蝶，忽然惊觉自己是庄周，即引发生命哲学层面的困惑：不知是庄周梦中成蝶，还是蝴蝶梦中成庄周？在这个梦里，蝴蝶与庄周你变成我、我化为你，分明是两个不同的主体，但作为人的庄周似乎不如化为虫的蝴蝶快乐。这种意象与思考，使得庄周梦蝶成为传承千古的经典。

        庄周何以梦到的是蝴蝶，而非蜻蜓或者鸣蝉，这些同样美丽的昆虫，难道不具备庄周表达意象的条件吗？一定是舍我其谁的蝴蝶，以凄艳的魅影迷惑了庄周，也许这就是蝴蝶成为梦之道具的灵感。况且，漆园吏庄周不仅是思想家、哲学家，还是文学家。所以，这个在庄周身边款款而飞的浪漫精灵——蝴蝶，既是哲学的，也是文学的。

        在文学的世界，庄周的蝴蝶一直飞进了唐诗宋词，李白、白居易、李商隐、戴叔伦、张祜、韦庄、苏轼、王安石、辛弃疾、陆游……这些闻名遐迩的大诗人，都曾在诗词中蝶梦重温，感受“庄生晓梦迷蝴蝶”的幻境与困惑。蝴蝶“翅轻于粉薄于缯”，竟承受诸多文人骚客的青睐，鸟兽虫鱼，世间万物，应是绝无仅有。

        古籍中人化为虫兽之形多含贬义，然而“化蝶”却有着唯美的寄寓，成为忠贞爱情的意象。唐诗中就有韩凭化蝶的用典，如李商隐《青陵台》“莫讶韩凭为蛱蝶，等闲飞上别枝花”句。此典出自晋代干宝《搜神记》，北宋文献《太平寰宇记》引《搜神记》称：“（韩凭妻）自投台下，左右揽之，着手化为蝶。”即韩凭妻子衣裳破碎，乃化衣为蝶。现存《搜神记》为明人辑本，已非原作，且无化蝶情节，而原本到宋以后失传。据此推论，传到唐宋时期的《搜神记》，应该还存有化蝶的版本。否则，“青陵粉蝶”之说缘何而来，《太平寰宇记》又何必杜撰一个神话？

        在古代的美丽传说中，梁祝故事略晚于韩凭夫妇，而梁祝化蝶见诸文字乃是宋、明以后的事。《山堂肆考》（明·彭大翼）记载：“俗传大蝶必成双，乃梁山伯、祝英台之魂，又云韩凭夫妇之魂……”彭大翼将韩凭夫妇、梁祝化蝶归为同类；拗相公王安石，则把哲学的蝴蝶与文学的蝴蝶一并而论：“若信庄周尚非梦，岂能投死为韩凭？”蝴蝶的翅膀，一个承担哲学，一个负载文学，内容都很沉重。

        蝴蝶曾飞进大唐后宫，扮演着左右嫔妃命运的重要角色。开元天宝年间，唐明皇李隆基为平息宫怨，命嫔妃们头插鲜花，乃“亲捉粉蝶放之，随蝶所止幸之”。就是说，蝴蝶落到哪位嫔妃头上，皇帝便与之就寝，遂称“蝶幸”，可谓用心良苦。须知蝴蝶的翅膀有无法预判的随意性，很难把握其飞行轨迹，一扇一阖之间，均为天意，必然牵动着“六宫粉黛”的心跳。

        上世纪60年代，蝴蝶成为混沌学说的形象代言人。美国气象学家罗伦兹宣称：“一只蝴蝶在亚马孙轻拍翅膀，可以导致两周后得克萨斯的一场龙卷风。”这便是混沌学说中的一个著名概念：蝴蝶效应——即初始条件的细微偏差，将导致结果的极大差异。这个概念已成为当今社会的流行语，应用于文化、经济等诸多领域。蝴蝶的翅膀居然涉及到现代科学暂时无法解释的范畴，这个看上去有些孱弱的精灵，究竟能辐射多远的距离，穿越多远的时空，似乎没有尽头。

        化蛹为蝶是生命的飞跃，清代文学家张潮说“愿在虫而为蝶”，对蝴蝶的诗意向往可见一斑。今天的蝴蝶仍然眷恋爱情的天空：“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飞跃这红尘永相随/等到秋风尽/秋叶落成堆/能陪你一起枯萎也无悔……”这首通俗歌曲，无意中道出美丽与枯萎的意象，暗合了蝴蝶不堪重负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