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都，天空是黯淡的灰白。整个城市无处不在地弥漫着潮湿的雾气。大群的鸽子在陈旧的居民楼上空盘旋，大片的绿树在路面投下班驳的阴影。当车流汹涌而过时，刺耳的呼啸把整个城市的平静破碎分离。
十月，凉的风就卷着音像店劣质音箱唱出的流行情歌，路人宛转倔强的川声笑语，还有三轮车叮叮当当的铃声，流淌着在城市的每一条马路上汇合，充斥了耳朵和头脑，置身其中仿佛回到前世的某个瞬间。如此让人感到安全的喧嚣，让你有一种幻觉。以为这种声音已经存留在你大脑皮层里多年，冥冥中汹涌澎湃，无法停止，如同潮水。
在机场摘下太阳眼镜，南方直截了当的阳光已经被黯淡柔和的雾霭所取代，那种柔和是令人心生愉快的，眼睛不再隐隐酸痛，心里软软的满是陌生的惊喜。身边满是人，那么多人，耳边人声呼啸。有大声讲着四川话拉客人的导游，挽着袖子龇嘴憨笑的民工，穿着假dior裙衫和红色粗高跟鞋的当地时髦女子；也有穿着橘色棉T-shirt，背着硕大背包，神色坚定的澳洲男人和四面张望，无所适从，拖着大小箱笼的内地游客。在这样的声浪中你觉得自在，身边完全没有似曾相识的脸和表情，可以肆意妄想，允许自己重新开始。
对旅行着迷就是从逃避烦恼开始的。挂念的人一瞬间被淹没在人山人海之中，变得模糊。车子经过机场附近的古塔时，看见上面褪色的红顶，也是模糊暧昧的颜色。被几千年的尘埃覆盖，如同凝结了的血块。在历史和时间的掩盖之下，一切都不再肮脏，在心里模糊地揣测那上面可能曾经发生过的故事。幽怨的贵族女子，远方的雾霭，身边的冻石茶杯，心里牵肠挂肚的男人在战争中生死未卜。
这一切都是想象，怀古不是成都人的功课，他们爽朗健谈的性格容不得伤感。你刚刚结束了几年千篇一律的生活和几个小时的飞行，身心疲惫，靠在车座上不想说话，却还要适时地对司机热情的讲解表示回应和兴趣。是如此热情的成都男人，如此骄傲的语气。听他用四川口音介绍自己的家乡，听他兴意盎然地阐述着成都人对麻辣烫，茶水和麻将的狂热。暗自羡慕他拥有那么让自己为之骄傲和由衷热爱的城市。长期的旅行游走和不稳定，早已经忘了生活的本质。忘记一切原本都可以那么简单那么温暖。曾经一个人在伦敦，罗马，西雅图，布鲁塞尔，坐在台阶上看天空中大颗的星星，街道边有大朵的玫瑰和蔷薇。不断地写，整颗心被羡慕和感叹淹没，然而并不感觉温暖。穿梭在赤脚走路，穿丝绸裙子的人群中间，心情依然是起伏不定的陌生。终于开始置疑自己，预期的幸福和情调莫非只是自己在孤独中构建的一种奢侈，追求的和潜伏的欲望只是逃避和自我安慰的方式。人渴望的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温暖如母亲腹中的婴儿，在某个热爱的城市和某个爱的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舒服，满足，无以伦比。
车子穿过市区的时候我看见蒙着灰尘的霓虹灯广告牌，人声鼎沸灯光闪耀的大小酒店，还有翻译成古怪中文的德文英文标志。人流在路面上涌动，生锈的自行车，呼啸的摩托车，黄绿色的出租车，支着红色帆布棚的三轮车，牵着牧羊犬的老人和跌撞奔跑的幼儿，戴着眼镜塞着耳机穿着制服表情倔强的年轻孩子。在黄昏的十字路口各奔东西。每个人脸上都有成都的味道。他们和城市紧密相连如骨肉。在傍晚，那种依恋和迫不及待让家的感觉变得刻骨铭心。你能体味到自己作为漂泊外乡人的遗憾。即使你曾经坐在巴黎的小咖啡馆里，喝着咖啡吃过香气扑鼻的可颂面包，那种酸涩的高雅远不及成都人回家的火热心情。在成都人面前高傲是苍白的。因为奢侈和高贵在他们眼里似乎形如粪土。
成都和成都人是那么热热呼呼地互相联系着，成都没了这些心里开满了花的人们便不再是成都，成都人离开了火辣湿润的盆地也不会感到安全快乐。这仿佛是前世就注定了的。
在酒店里吃到地道的四川菜，浓油赤酱，红艳的朝天椒，绿色的野花椒粒，深褐色的黑胡椒。身边是快乐的人群，陌生的四川话，心花怒放的表情，那种和手中筷子打成一片的专注让人不由自主地快乐，于是放下顾虑，放心大胆地吃，直到额头上细细地冒汗。
坐出租车去市中心的广场。车子开得很快，却不得不经常急刹车，因为到处是正在建设中的桥梁公路和横冲直撞的改道交通。城市发展让成都人愉快和骄傲，所以成都的司机和纽约的司机不同。他们不会骂骂咧咧，却总是憨憨地乐着，微妙地用情绪缓解客人的烦躁。于是用手抓住车门跟着司机一起晃荡，心里满是乱哄哄的快乐。
下午两点半，春熙路。
市内的步行广场上是热闹的。放了假成群结队出来看电影的高中生，穿着精心搭配过的内地品牌，脸上是青春期特有的骄傲与蛮不在乎。想起jewel在bieek里唱过的，年轻人总是习惯把年轻当做徽章戴在胸口炫耀。是那么值得炫耀的东西，因为转瞬即逝。在放着快节奏流行歌曲的时装店门口，打扮时髦的店员拍着手用蹩脚的港腔喊着欢迎选购。有些小街上有写着大放血跳楼价的廉价商店，堆放着恶俗的港衫和蹩脚的假夏奈儿。油嘴滑舌的小商贩们站在门口的塑料椅上放声叫卖，路边歪斜着排有装塑料车篮册自行车和锈迹斑斑的三轮车，地上有年代久远的油腻和血迹，有塑料饭盒和冰棒棍，肮脏得让人有点不知所措。只是奇怪心里依旧淡淡涌动着快乐。
在广场中心上看见孙中山先生的铜像，曾经在南京瞻仰过先生塑像，只是这样子和印象中的不同了，老人看上去是干瘦而安详的，旁边布置着简单的盆景和花朵，还有放着塑料袋喝着橙汁休息的年轻人。绕到先生背后看见椅子下面的浓重锈迹，心里有种轻微的痛楚。现在的年轻人对先生是淡漠的，而先生还在默默地守视着这些年轻的孩子们。我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温暖和理解。那是完全远离征战杀伐的雄心勃勃，属于一个父亲对孩子真实的关怀。你会再一次嫉妒起成都人的幸福来。
在十字街头有铜制的刻画在脚下，画上有当年的老成都电影院，招牌上有我愿意用生命去交换，画着费文丽图片的魂断蓝桥海报；试着幻想自己亲身挤在那些戴高帽穿长袍的中国男人中间，艳羡着穿着旗袍拿着扇子招摇过市的交际花，手里捧着刚出炉的糖炒栗子等待电影开场，那是多么绮丽的感觉，可是成都人似乎并不过度欣赏它们，他们绕过这些铜刻画时，脸上的表情是淡漠的。他们的生活里有了火热的麻辣烫和淅哩哗啦的麻将。那个时代半中半洋的文化已经死去。现在的电影院门口有满脸期待的年轻恋人，穿棉恤衫和牛仔裤，举着冰淇淋，海报上有神态癫狂的郑秀文和眼神忧郁的梁朝伟。2046将要上映的公告贴得铺天盖地，翻译成蹩脚中文的进口大片被挤在小角落里，你能听见年轻人们的议论，时髦的名词，爱情，王菲,后现代。没有李冰和都江堰。
都江堰仿佛已变成某种形式，昔日成都人赖以生存的水利工程，如今被人们作为时髦的参观节目。来成都不去都江堰是不合情理的。在写着“深淘滩，低作堰”六个蓝字的石碑和二王庙前留影是必需的，谁都不能免俗。照相的时候我看见排队等候，神色焦急的人群。我的脸上是一副羞赧和抱歉的表情。对导游说我恨死了自己的随波逐流。她却说旅行的目的就是为了证实自己曾经到过。如果不拍照就失去了旅行的意义。我怀疑，但不会反驳。想起anne baby的文字。她也是那样孤独而坚定的女子。一个人生活，一个人旅行，一个人哭泣。她写，旅行就是一直走，不断地一直走。那是一种行走的感觉，在陌生环境里呼吸陌生的空气，在心里构建曾经生活在此的人们的心情。那些烙在心底深深浅浅的印象是要跟你到死的。而一张写了字的纸片被风一吹就烟消云散了。尘归尘，土归土，一切虚空，只有你脑中的印象，当时的环境和空气，当时的音乐和文字，当时身边微笑的人和温暖的手。
在二王庙我逃出了导游的视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人们无法接受川主李冰不肖的事实，于是不惜虚构一个儿子，并建立寺庙以表纪念。这段故事让我心里对这个男人充满了温柔。没有风流韵事，亦或有也包藏得滴水不漏。内敛而狂热的男人，李冰有没有因为一个没有未来的女人而放弃自己未来的感情生活，有谁能够了解。如同杨玉环是否真的上吊身亡，亦或东渡日本成为山口百惠的祖先。历史是一门和年代没有关系的学问。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如此微妙，妄加揣摩只是白费心思。
在殿后的庭院里，我看见插着红色香烛，香烟缭绕的黑色香炉，背对着陈旧而干净的红色石墙。我听见自己在心里发出的声音，像夜半三更滑落在石板路上的露水，清澈而响亮，沁人心脾。轻微地惊呼，诧异那些安安静静整整齐齐的神龛和盆景，美得惊人却鲜有人去欣赏。绕过廊柱忽然发现门匾和矮墙上古老的书法，是美丽得让人窒息的笔迹，那个瞬间幸福是漫溢的，我能听见心里花朵盛开的声音。转身的时候看见身边有同样欣赏的男人，穿着polo棉布衬衫背黑色挎包的北京男人，眼睛是琥珀般的温柔，里面有孩童般缭乱的狂喜。偷偷地给他拍照片，想着他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在某一刻自己的腼腆笑容会藏留在一个陌生人的相机里，很久很久。她会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一些事和一些情景，会诡异地独自微笑，幻想一个暧昧的对视，然后永远的遗忘。犹如天使爱蜜丽中的尼诺，不断错过穿红色蕾斯裙子和黑色平底鞋的女孩。她有瘦削的脸，圆圆的耳朵，漆黑的眼睛和头发。在恐怖公园里他戴着骷髅面具抚摩过她的皮肤。然而他并不自知，她并不揭穿，只是在一个人做甜饼的夜晚，想象他的触感。揣测别人的内心世界，和别人确立关系不是我的爱好和擅长。躲在人群之外独自欣赏和暗地崇拜是我喜欢的方式。
同行的韩国人一直小心翼翼地躲避着拥挤的人群，这会儿他们也躲在这个无人的角落里静静地喝水，脸上是平静的。传说或杜撰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躲在人群外幻想也是为他们鄙夷的。那些对游戏规则滥熟于心的成年人，习惯对所有的事物一扫而过，没有强烈的情绪起伏和爱恶。认识的韩国人中有许多是活泼的，但并不合群。他们像成都人一样是那么棱角分明特征明显的民族。他们欣赏并爱护自己的文化，并不关心其他。
在鱼嘴我看见被江堤劈裂开的江水，疼痛着奔流了几千年的岷江，像被锁在铁链上多年的猎鹰，锐气尽失，只有褪色的英雄气质。就像charlotte bronte笔下双目失明的罗切斯特。奇怪人们却总是习惯去欣赏和接受被伤害的事物。征服带来的是真正的幸福还是狰狞的虚荣，我们并无从得知。
岷江水是冷峻的，昏黄的颜色比不上黄河水的鲜亮。在中国，人们把黄河水誉为母亲，大气中透着柔婉。岷江让人想起严肃的父亲的脸。刀刻出的皱纹和坚定的眼神。过铁索吊桥的时候你像过电影一样想起曾经穿梭在身边微笑和离弃的人。耳边充斥着遥远的笑声和近切的惊呼。脚下江水滚滚的咆哮，让人觉得对岸是另一个世界。想起死去的C曾经深爱的忘川。人说过了忘川，就能忘了前尘往事，一切从头开始。她在诗里写到鬼门关：
满街的纸人纸马/出殡的脚步/世界多么假。
掂起脚望向对岸，眼前人头攒动看不见尽头。晃动的吊桥若真的连接着前尘和后世。这桥上肤浅地快乐着的旅人也是感觉不到。前尘和后世在很多人是没有区别的。尤其是那些懂得控制思想的人们。他们痛苦得轻，痛苦得少。对后世没有过多的祈望。
祈望，成都人脸上满足的表情让我感到嫉妒。他们的生活方式是简单的，却又是不可思议的幸福。吊桥两端，同样美好的人生让他们不需要祈望。没有变故，没有坠落，没有满街的纸人纸马。
在都江堰的公园里看见许许多多不同的塑像，留着长须仪表堂堂的四川官员们站在花丛中微笑。成都的塑像都有那么温暖的表情。像整个城市的调子一样，让人心里平服。我站在一个不知名的官员脚下拍照，我看见同行者疑惑的表情。我知道他们在疑惑什么，这座普通的石像是凭什么吸引了如此厌恶拍照的人来与之合照，为什么在众多长相酷似衣着无差的官员里只有他被选中了，这些问题连拍照的人自己都无法得知。只是有时选择是一种艺术，有时也许是心血来潮，有时甚至只是敷衍了事。在我，也许只是因为这个人是闻所未闻的。也许只是因为他脸上的笑容让我想到从前的一个人。也许只是因为巧合。仅此而已。很多时候事情太过于简单，聪明的人们感到荒谬与无可置信，以至于开始分析思考，使之复杂。这也许就是米兰.昆德拉写：“人们一思考，上帝就发笑。”的原因吧。人类的弱点在于狂妄，他们的研究争议，他们的思考奋斗，都跳不出三维世界的边界。在自然面前，人类的妄为和执著与蚂蚁并没有区别。
想起macollin神甫有一天在弥撒时说的话，因为无知所以执著。
成都人让我感到新奇。他们与懵懂着快乐的人不同。与痛并快乐着的人亦不同。他们更像是大悟彻悟后懂得珍惜眼前的智者。他们的心是纯净的，在这样的满街纸人纸马的虚假世界上，他们找到了自己为之快乐的理由。那就是无比自然的生活和纯净的关系。他们那么自然地融合在自己的城市和生活习惯之中。他们目不斜视，心中没有嫉妒和不满。那正是你我这样难以满足之人为所不知和望而却步的奢侈啊。
离开成都之前去了专门售卖手工丝绸成衣的店铺。选了红艳艳的丝缎旗袍，绣了荷花的红色丝绸肚兜儿和粉色的玉镯子。衣服被挂起烫好，小心地裹进绵纸装进草编的手提袋子里。这样柔软妩媚的衣服，当脱下沾满尘埃和汗水的背心和牛仔裤套在身上试穿的时候，明显地感到肌肤的不适应，毛孔微微地辛辣。镜子里的那个一直沉默，直接，反对的女子，那个已经习惯并喜欢着西方文化的女子，眼睛里居然满满地流动着东方的温柔，看起来如此沉静。清楚在很多场合都穿不了这样的衣服，但是依然买下。想着旅行的时候有它们在身边，也许会觉得温暖和甜蜜。
决定走回宾馆，路边的糖果店里透出诱人的香气。走进去买了刚出炉的麦牙糖和花生糖，坐在路边的树阴下细致地嚼，满口的糖渣，沾在牙齿上像新长出的幼齿。喝大瓶的矿泉水，心里想着塔思茅尼亚的下午。穿着苔绿色毛衣听爵士的下午。dolly和norah jones,bic runga和golden horse。沉寂而灵动的声音，远处正在建设的大帆船上有一起生活的男人，手掌粗糙眼睛蔚蓝，喜欢光着上身穿牛仔裤，赤着脚在房子里放neil young摇滚的男人。就是那样的一个下午，我一个人喝掉了7罐lion red和整瓶的樱桃气泡酒。激烈的夜晚，平静的早晨。离开之前我放了norah jones的sunrise。在镜子面前看见自己崩溃的表情。在机场买了RED杂志和jack johnson的CD，拎了大瓶的水。心情忐忑。暗涌激烈。心情障目。成都是怎样让我觉得平静与满足的，心里也觉得疑惑。这一切来得太快，无法招架。心情开始趋于平静。虽然包围自己的依然是没有尽头的孤独。
就是那样的下午，忽然明白孤独是那样与生俱来的事情，不是任何人造成的。
难得阳光灿烂的下午，成都街头一下子多出来那么多温柔的孩子和小狗。在温情脉脉的天气里，终于说服自己不再断断续续地细数过去的情节，支离破碎的情绪变得模糊不堪。眼前是穿着白色的围兜儿，梳着小小的羊角辩，拿着红色的小手鼓两腿软软的孩子，忽然明白，只有简单，幼小的人和事物才是温暖和容易温暖的。
离开和放弃，拥有和幻想，一切不确定的决定，让旅行成为唯一的释放方式。在我开始旅行的几年里,从来没有一个地方和一个人让我感到完全的安全和幸福。成都和成都人是幸运的。他们在天赐的风水宝地里幸福地过着蜜一般的日子。我没有资格嫉妒他们，因为他们是知足的，那才是他们如此遭受命运庇护的原因。
肤浅的旅人们，就像你我.终日这样努力活着，承受着，逃避着，为更加纯粹的幸福而苦恼而努力。却不知追寻的过程已是幸福的真谛。
圣经传教书中说到，light is sweet,and it pleases the eyes to see the sun.however many years a man may live,let him enjoy them all. but let him remember the days of darkness.for they will be many. everything to come is meaningless.
我们永远看不到未来，everything to come is meaningless。我们能做的惟有接受和感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