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坚信城墙有生命,只不过它们站了千百年,懒得开口罢了。
怪的是这些年,动不动就听到城墙轰轰怒吼,最振聋发聩的那次是在"历史文化名城"襄樊,为了汉江大道建设和房地产开发,58米的襄阳城墙一夜之间被强行夷为平地,当地政府的理由竟然是为了建设"名城形象工程",让人哭笑不得。
据说他们已后悔,并在一片谴责声中,用21世纪的砖头补上了这块巨大的漏洞,做起了新的旅游开发生意。可惜,那段宋明时期的古城墙早就死于非命,现在屹立着的,不过是一堆欺世盗名的砖头。襄阳城墙被换了心脏,强行转世,活得像个无知婴儿样。
我在北京怀柔的另一端"奇遇"更让人叹为观止,在黄花城城墙最显眼的位置,竟然有人用乳胶漆写了一个巨大的"拆"字,该字足有一米见方,字形漂亮前卫,还镶了精致的红边,一看就是时髦的"现代艺术家"所为。这古里古怪的黄花城城墙,活得像个滑稽小丑样。
相比之下,我的居住地南京倒是一直以城墙为荣,据说仅2004年就准备在城墙上花4个亿。可是花钱越多,我对城墙的陌生感也越强,年前经过挹江门旁的小桃园,看着陌生的河道边陌生而稀疏的桃树,突然感觉像被拔了毛的光鸡一样荒芜。建设者们在媒体上大肆宣扬要把这里建成"桃花岛",甚至可能连年终总结里那行"南京新十景"的红字也已经预约好。可是小桃园安息了,在这里遛鸟和抖嗡的老人都被发配到公寓里去等死了,留下明朝的城墙一尘不染、披红挂绿,怎么看,都像一个穿上了超短裙的老妖婆,活得像个娼妓样。
请勿谴责我恶意诋毁民族遗产,下面这个例子却不知是大涨国人志气,还是更伤国人自尊——我的朋友在美国参加一个展览会,仅是展出两块明代城砖,参观者却要花两美元才能在城砖上轻轻摸一下,等待摸城砖的人表情肃穆、安静无语,并且孜孜不倦地排起了长队。
实在想不到,中国城墙的残骸饱经风霜、背井离乡,却在外邦受到了非凡礼遇,活得像个圣人样。奇怪的是很多老外对中国城墙深感兴趣,一位叫威廉的英国人为了研究和保护长城,特意留在中国,带领中外人士一起到城墙上捡垃圾,并雇佣山民每天维护长城周边的环境,他说,保护长城最重要的就是保护长城原有的风貌。
我不想书写新时代的"友邦惊诧论",但中国人实在幸运,不用排队付费,世界之最的遗迹随处可见,有人至今还在城墙边牵线搭梯种丝瓜,把城砖搬回自家小院,悠哉游哉垫脚跟。有谁知道万里长城只剩三分之一,又有谁知道脚下的黄土,曾经是城墙呢?
爱,爱到不知如何爱。因此河南白羊峪用白石灰勾抹砖缝,南京大兴土木砌造一个崭新的城墙外壳,山西偏关在城墙上贴满彩色瓷砖……好比在旧货市场上辛苦淘来的明朝太师椅,爱到极至,于是用84消毒,再涂上鲜艳的红漆。
这样的活法,若是城墙有知,也会自残形垢。千百年来的风霜雨雪没有压倒他,最大的威胁,竟然是我们自己。城墙边有了索道和游乐场,令人想起的是迪斯尼而不是明王朝,我们还有什么资格理直气壮地说它是"明城墙"呢?上帝是公平的,你剥夺了城墙的历史印记,城墙就会剥夺你千百年来祖先创造的文化和文明生态,那样的精神陷落,不知谁能承担。
其实许多年前,著名的古建专家梁思成先生就说过:长城的维修规划要求艺术、求古意,要修旧如旧,不要用新砖、新石,不要用洋灰,对那些不危及游人安全的城体可不必修,保持原样。如果梁先生在天有灵,看到今日城墙延口残喘的凄惨境界,不知有多伤心。
他在哭泣。赵武灵王在哭泣,秦始皇在哭泣,朱元璋在哭泣。
篡改他们灵魂的今人不会感到震惊,后人的唾骂,反正是听不到了。还有多久,我们的子孙每天瞻仰的,满眼都是这些"21世纪化"的城墙?
据说,日本的文物古迹是要跪在地上看的,城墙洞里的壁画,每天只允许10个人参观,来者一律跪在地下,鼻子蒙上一方软纸,最多停留15分钟,以免呼吸的水汽侵蚀壁画。
中国的城墙并没有这样的奢望。他最大的梦想,只是活得像个人样、像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