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的平衡之道即使在陶斯这样的地方也可以看出，越是女人聚集的地方，越是少不了男人。只是，陶斯这样的地方，阳刚十足的沙漠荒丘和刚柔并济的女人抢走了他们的风头。

　　当奥姬芙微笑时，整个大地为之迸裂

　　沿着美国68号公路往前开，我曾经到过一个艺术小城陶斯。那是我最喜爱的一个小城之一，是“一个令人心跳的地方”。首先当然是因为它是非常可爱、有趣、细致的一个小城，有着漂亮的泥砖屋。它的建筑野性，有着本地热辣辣的风格，更接近墨西哥的热情。在那些可爱的泥屋屋檐下，总是挂着一长串艳红艳红的墨西哥红辣椒，或是一长串硕大的大头蒜。有的门口挂着牛头或羊头。像墨西哥一样，他们喜欢将窗户粉刷成绿色、蓝色或其它冷色调，或在窗棂四周画上可爱的花草或植物，在黄褐色的泥屋背景下，和谐动人。在郊外，每家泥屋都有一个小院落，里面种着一些动人的花草，陶斯的人格外讲究居家品位，房子总是既干净又趣致。

　　其次，陶斯是一个离圣塔菲既远又近的艺术家集中地。圣塔菲是新墨西哥的首府，各种人在那里，不免让喜欢遗世独立的某些艺术家感到喧嚣，他们渐次地搬离圣塔菲，隐居到几十里之外更安静、更出世的陶斯，渐渐地，这里又会集了许多来自东部甚至来自欧洲的艺术家，他们在陶斯建立工作室，修别墅，开各种酒吧和艺术沙龙，过着一种另类的艺术人生。陶斯从上世纪二十年代到现在正经历这样一种状态：从当初不通电话，居民都是不会讲英语的印弟安人，到现在连好莱坞巨星，亿万富豪都在此地置业度假，陶斯已成为一个繁荣的艺术家村落，只是更多寻求安静和孤独的艺术家已搬至沙漠更深处。

　　在离陶斯二十多公里之外，有一个牧场，那里曾居住过一位引导美国现代艺术风潮的风云人物，美国最杰出的画家之一——乔琪亚·奥姬芙，她一辈子中有半生住在陶斯，她这一辈子比一般人都活得长，足足活了98岁。也就是说她有五十多年隐居在一个私密天地里，与沙漠和四周的方山为伴，但最终，她的艺术超越了她的年龄，超越了她的时代，超越了她的性别。

　　在陶斯和圣塔菲，几乎每一家画廊都挂有她的作品，当然，大部分都是印刷品或明信片，她最重要的作品都被博物馆收藏了。

　　我开车在陶斯转来转去。已是深秋了，小路两边的白杨树透出太阳照射下的点点光亮，远处的帕得诺方山如刀削一般平直，它的峰顶像一个平台，假如我们可以爬上去，也许我们就能尽揽整个新墨西哥的日落日出和云起云收。

　　这里就是亚当斯为奥姬芙摄下那张著名照片的地方，当年亚当斯偶然瞥见一向严肃的奥姬芙正与朋友嬉笑，他庆幸自己随身带着相机，他几乎是一抬手，就拍下了这张珍贵的照片：一向不在镜头前含笑的奥姬芙低头害羞地浅笑。事后亚当斯说：当奥姬芙微笑时，整个大地为之迸裂。

　　这张照片理所当然地被大量复制，在圣塔菲和陶斯的每一家旅游纪念商店出售。

　　将生命中的五十年，掷地有声地扔在一个荒漠中

　　我和同车前往的朋友蹦蹦的购物兴致，被陶斯那些精心设计出诱惑气氛的橱窗所提起来了，不知疲倦地一家商店又一家商店地逛进来逛出去。陶斯有大量的艺术家前店后厂地经营自己的工艺品，他们自己制作染料，浸染或者印染各种质地的布料，然后自己设计服装、箱包和生活用品，或者买上一台小型的打磨机，细细地打磨那些银饰，按照自己的口味将那些银具弯成各种各样的耳环、项链胸针等首饰，也可以说这里的艺术家颇受本地的素人艺术家影响，那些世代居住在这里的印弟安人祖辈就懂得怎样享受生活，尤其懂得怎样审美。当然也可以说现代艺术家和民间艺术家互相影响，真正的艺术家作的东西里总是带有土著因素，而在商店外面街道上摆摊售卖工艺品的印弟安妇女自己制成的耳环项链等首饰中，有时可以看到一些不自觉的现代元素搀杂在里面。

　　在一家艺术家开的服装店里，我一眼看到了一件果绿色基调的风衣，那是一件自己用染料调配、手绘的植物图案、自己裁剪的长风衣，远看像一幅垂挂的中国山水画。服装店的女老板是一位气质高贵、年龄不详的中年女人，依然苗条的身材挺得笔直，身穿一件褐绿色紧身衫，下面随意地系了一条大方巾，方巾在小腹前打了个结，显得既女性化又有特殊的品位。当然，陶斯的女人都是这样有品位的。我正要问女老板这件风衣是否她自己设计的，再打听打听价钱如何。这时店门开了，走进来一位黑衣女人，她身穿一件几乎要坠地的黑色长大衣，大衣粗看起来既像风衣又像披肩，没有任何剪裁，但是挂在她的身上就像如影随形般的熨帖，最为奇怪的是她手上竟然拿着一根手杖式的木棍，你当然知道她那样的一种气质不可能是托钵和尚一类的化缘者，但是那根已被她握得发出光泽的木棍是何道具呢？乍一看，会让人以为是奥姬芙出现在这里，至少她也是奥姬芙的一位信徒，因为奥姬芙也总是这样一袭黑袍，半艺术家半女巫地出现在陶斯的黄褐色泥屋中。奥姬芙的艺术和她的生活方式不单影响了她同时代的女人，也影响了她之后的新一代艺术家。

　　我和蹦蹦对她那件衣服羡慕极了，蹦蹦终于忍不住走上前去，夸赞了一番，并趁机问她这件衣服是不是她自己做的，或是何处可以买到。那个女人看见有人喜爱她的衣服，飘飘然之情溢于言表，立即告诉我们这衣服是她自己设计和制作的，并将两臂展开，像鹰展示自己的翅膀一样，展示她没有一道裁剪线的设计，我和蹦蹦几乎都快钻进她那宽敞的衣袖，除了发现里面可以像《铁皮鼓》里的祖母一样装进至少两个男人之外，到底也没有弄清她的缝结线在哪里，最后只好放弃了做复制品的打算。我觉得陶斯的女人神秘极了，也有味道极了，是我在美国所有城市里看到的女人中最特立独行的，既才华天成，又将此才华放任自流。

　　在陶斯，我看到了许许多多这样的有艺术气质和感觉的女人，听说陶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是女同性恋者的圣地，女人和女人公开调情实属平常，因此，有很多独立的女人、女艺术家、女资助人选择这里居住或度假，她们共同营造了一个极其艺术化极其女性化的陶斯。这个传统似乎一直延续到现在。说来奇怪，陶斯的男人的确没有给我留下更深的印象，不是说这里很少男人，恰恰相反，阴阳的平衡之道即使在陶斯这样的地方也可以看出，越是女人聚集的地方，越是少不了男人。只是，陶斯这样的地方，阳刚十足的沙漠荒丘和刚柔并济的女人抢走了他们的风头。

　　很想在陶斯呆下来不走，但肯定知道这是无益的，有多少这样的女人，一辈子内心都在经历兵荒马乱，想停也停不下来，能够像奥姬芙这样气定神闲地活在自己的天地中，是一种境界，也是时间堆积出来的自信。再说，时代已经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现在在艺术沙场和生活沙场中打拼的女人宁愿周末去按摩、减肥、做香薰，以此松弛自己的肌肉和神经；也不再愿意将自己生命中的五十年，掷地有声地扔在一个荒漠中。

　　顺便说一句，走之前，我毫不犹豫地买下了那件我倾心不已的果绿色长风衣，它是我在陶斯的一件收藏品，至今也还在我的衣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