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无人区,李婉一个人体味“无声无息的孤独和茫然无助的等待”,几只老鹰在头顶往复盘旋,寻找它们认为可能出现的猎物,挡风玻璃上的太阳逐渐西斜,慢慢落入苍茫的地面。她给自己拍下一张照片——万一出现意外,这可以留给活在世上的人最后记忆和判断。然后,用仅存的一点力气往回走,走多远算多远。
十几个小时之后,喇嘛司机率领着大卡车从天边呼啸而至。
“那么多的人突然从车上跳下来,带着前所未有的淳朴的笑容。还有,那么多的食物和淡水在面前堆成小山。从此之后,我不得不重新理解幸福的含义。”
离开西藏的那天,李婉又忍不住哭了。
第9次的告别怎么还要这样?李婉开始安慰自己:没事,我一定很快又会回来!
身在浮华广州的李婉,忙着和西藏完全不同的生活。
李婉静坐在角落,偶尔喝一口冰水。借着微弱的灯光,她小心翼翼地,一次次摊开又卷起那张西藏地图。地图已经褪色,剥落,还粘了胶纸。在奢靡和放纵的酒吧气氛中,她的表情显得过分拘谨和较真,有些格格不入。
7年去西藏9次,有时,一年中有7个月的停留。她越来越清晰地感到,那就是自己的去向。
回到西藏
1997年,她在中山大学外语系毕业时,并不知道曾有大批知青在西藏度过他们的青春岁月,也不知道西藏已经开始成为一些激进的年轻人逃避城市、逃避现实的去处。只隐约知道,那是个和自由相联系的地方。
过分严厉的家教让自己极度渴望自由。父母离异的李婉从小跟随母亲,“母亲是个很封建的人,管得严,总要求坐有坐姿,站有站相,天黑就不准外出。”
像任何一个自卑而孤独的孩子一样,她一直渴望离开。中学就开始逃课,大学毕业仅仅在外企工作了一个月就辞职。
寻找自由,是李婉第一次去西藏的全部理由。
“如果有前世,我想我的前生应该在西藏。我本来就属于那里。第一次接近她的时候,我就觉得乡愁般的情怀,这好比一个失散多年的孩童,再次投入母亲的怀抱。”
李婉不懂藏语,这并不妨碍她和藏民的沟通,也不妨碍她对他们的欣赏。“心灵那么自由、真实、简单、快乐。人类就应该这样生活,在劳动中唱歌,在生活中跳舞。”
“这些日子是我生命中获益最多的岁月。遗憾的是来晚了,我怎么现在才回到我的故乡?”
穿越藏北无人区
2002年10月,气温零下20多度。
李婉坐着拉萨地质队的采样车进入藏北无人区,同行的有几十个地质队成员。近40万平方公里的空白无人区就是他们即将挑战的生命禁区。
没有路,没有方向,到处都是河谷和沼泽,冰面上危机四伏,一不小心就可能掉入冰窟窿。汽车艰难前行。
“冷,冷得心疼,冷得互相喊对方的名字。10多天里竟然无法睡着觉。”
所谓睡,就是“躺在堆满石头的采样车里,有时要和地质队的队员5个人挤两人用的帐篷,连起来穿衣服都是一种体力的消耗。”
白菜炖罐头是咸碱水煮的,吃下去又苦又涩想呕吐。路上饿了就嚼干粮和冰碴牛肉,实在渴了便喝咸湖里的咸碱水。
“远处的雪山,透露着荒芜和寂灭。说真心话,假如到无人区腹地碱水湖,仅仅是为了欣赏风景,这是极不现实的举措,代价太大了。在无人区域里行驶,这些永远望不到人烟的荒寂根本就不是什么‘胜地’,它很乏味。”
一次,乘邮车从双湖到和平乡,汽车的后轴断裂,喇嘛司机安排她留在车里看着邮件,自己徒步走去几十公里以外的地方找救援。
空旷的无人区,李婉一个人体味茫然无助的等待,几只鹰在头顶往复盘旋,寻找它们认为可能出现的猎物,挡风玻璃上的太阳逐渐西斜,慢慢落入苍茫的地面。
逐渐渗透的恐惧感使她想逃脱天黑,离开车子去寻求救援。她超负荷跋涉两小时,越过一座山坡又一座山坡,快速行走所带来的是窒息的冷风堵在喉咙,无际的荒野上除了死一般的寂静中掠过风声,什么也没有。
离车子越来越远,几乎看不到车影。李婉到了崩溃的边缘:继续寻找目标,还是回到汽车,她开始激烈的心理斗争——“这是我今生多么绝望又多么矛盾的选择啊,我的神经差点错乱”。
她给自己拍下一张照片——万一出现意外,这可以留给活在世上的人最后记忆和判断。
然后,用仅存的一点力气往回走,走多远算多远。
十几个小时之后,喇嘛率领着大卡车从天边呼啸而至。
“那么多的人突然从车上跳下来,带着前所未有的淳朴的笑容。还有,那么多的食物和淡水在面前堆成小山。从此之后,我不得不重新理解幸福的含义。”
举步维艰的藏北无人区,她去了三次。她说,每一次季节不同,心情不同。
那里,每次都在修改李婉的灵魂。
真爱的藏人
2002年夏天,在藏北无人区边缘穿行了2个多月,快到尼玛县的时候,李婉病倒了,高烧,昏迷。
迷糊中看见牛粪灯下一个慈祥的老奶奶,告诉李婉这是在当地招待所。之后的一个多星期,招待所隔壁的医生夫妇每天按时把羊奶煮鸡蛋送到她的床前。
再遇到这对夫妇,是她随地质队路过,那时他们相识仅1个半月。“重逢的那天晚上,月亮像大脸盆,星星像烟花。知道我要经过,两夫妇做了很多馒头和花卷,准备了许多蔬菜、肉、补给燃料给我们。一看到他们为我和照顾我的车队所准备的东西,我心里明白,他们把我及同行的人都当成朋友,就放声哭了起来。”
从早上9时,到傍晚6时,李婉的眼泪没有停止过。
另一次遏制不住眼泪是在茶马古道“走马帮”的时候。
“从丙中洛走到左贡,马帮几乎是惟一的选择。田壮壮拍摄电影《茶马古道》也是跟随马帮,但他仅仅走到察瓦龙,15天就可以往返,而我的行程是2个多月。”
每天支付50元酬劳,马帮就会带着她出发,一路上她不停被马帮“卖猪仔”。马倌并不让骑马,怕马累着,李婉只好拉着马尾行进,崎岖的路面硌得脚板完全麻木。
最后,“马帮让一个16岁的女孩送我到左贡,月光下,吱呀推开她家的木门,一家三口全是女人。老奶奶见我可怜,陪我哭了一夜;中年妇女翻过几座山头给我买了两包纸巾,她知道我要用纸巾擦眼泪。言语上我们无法沟通,但心灵上可以”。
在李婉对于藏北人民的记忆中,还有一个身影抹煞不掉——挎着79**********的铁塔青年送李婉过冰川。
骑马渡河,一个浪头的冰水把她全身浇湿,在到岸的时候马儿又跌入了沼泽,青年拼命把她拉扯出来,对着惊魂未定的她说,“愿不愿意跟我走?”
“到那曲到拉萨,哪里都行!”年轻人顺势拉住了李婉的手。“因为爱你,今天才跟你去送死。”他赶快补上一句,“我们到拉萨买房子安家。钱,我有的是。”
“不愿意!”她大声拒绝,马上又开始懊恼:四下无人,他还有一支******……
年轻人沉默了一阵,自己骑着马往前面走,似乎要把她独自留下。大概走了500米,突然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待李婉走到跟前,扶她上马,就这样默默走到他家去。
李婉找到了一辆修路的翻斗车,仓皇逃窜,“年轻人敏捷地闪出门外,解了马绳追上我坐的货车,把一包干牛肉扔到车厢里来”。他的母亲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远远向李婉挥手,眼泪纵横……
李婉在自己的日记中写道:“事实上,无人区并不荒凉,因为有了这些温暖的人情,我的记忆变得清晰和饱满。假如我的心被创,无论什么季节,藏北和藏北的人都在等待我。”
我要记录西藏文明
经历的事和接触的藏民多了,李婉对西藏的爱变得模糊,她甚至忘记了最初对自由的渴求。看着西藏在现代化浪潮的冲击下迅速变更,她无比困惑。
“牧区的人还会带着青稞、牛肉,到大昭寺朝拜,但西藏的城市早已经变化。现代化带来了Disco,带来了洗头房,还有高楼林立,大昭寺旁边就有很多高楼。藏袍消失了,拉萨青年穿上牛仔服和西装,文化出现了断层。这是一种超现实的感觉。”
“站在西藏城市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让我落泪,因为我看不到西藏。”
看着西藏正在变成为一个符号,被各种各样的人群消费或者榨取价值,李婉感到愤怒。到西藏搞艺术、搞创作的人,许多是歇斯底里,逃避现实的人,他们来西藏晒太阳,泡酒吧,从来没有目标,没有使命,浪费时间。
李婉的时间无比紧张。她给自己设定了期限,3到5年,即西藏铁路修成之前及之后的一两年,“用DV记录下藏民面对现代化的情绪和命运”,记录他们的焦灼和不安,矛盾和向往。
“记录是一种方式,当我看到西藏的变迁趋势滚滚而来,我只有记录,或许有一天,这里变了,我的一些微薄的记录还可以给人们带来美好的回忆。”
记录西藏的时候,她也跟着成长。“一开始我美化他们的生活状态,觉得什么都是美的,后来才真正走入他们的生活,看着他们每天背水5小时,没电没路,我心里矛盾,我希望他们生活得好,但是文化呢,我不能看着它一点点消失掉。”
为了更好了解西藏,她跑到印控克什米尔,国际警察、边境警察和印度当地人都紧跟着她,防着她,在这里,她还挨了打。“从我努力走近西藏,困难不断,但我从没有想过放弃。”
李婉并不是一个激进的现代化反对者。“跳出来看城市,也是一种风景,只是我更适合在西藏,我觉得应该这样活着。现代化是一种文明,西藏也是一种文明。对于很多人,西藏是符号,但对于我,她是丰富,是幸福,我躲到天荒地老,也逃不掉她。”
城市里找不到爱人
“我们要拯救你。”朋友们对李婉说。33岁了,还这样一直走下去,没着没落的,让人担心。
她自己也清楚,长期的跋涉让脸上多了沧桑,错过了爱情和稳定的生活。但“一定要懂得放弃,抓住你真正想要的,义无反顾。”
她有过公司和汽车,有过城市的爱情。但为了心中的执著,统统放弃,她相信,越简单,心灵越自由,越快乐。
面对死亡的次数多了,人自然就超脱。李婉说自己是一个有佛性的人,但却不敢信佛,因为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真正超脱了恐怕就不能对事业执著。
“天葬,我看了3天,人的身躯一瞬间就被秃鹫抢食干净,什么名利啊、功名啊、权力啊,都是空的。”
看破名利,但生活中却不得不精打细算。“一两个月就会用掉50个胶卷,加上冲洗费要4000块;还要50盒DV磁带,一千多。路费大概两千元一个月”。出差在外的时候,她都舍不得用手机打长途电话,嫌贵。
从2002年开始,她每个月稿费收入大概2500元,家里每月会给她两三千块钱,还有就是朋友的赞助,那部三万块钱的DV就是朋友送的。值得高兴的是,凄凄惶惶的状况正在好转,几个电视台提出购买她的纪录片,每分钟两百元,六十分钟的带子可以卖12000元。
她成立了李婉工作室,有了助手,有专门的宣传和策划,把她的作品——纪录片、文字、照片——包装起来。
李婉的要求是不往纯商业的路线发展,“往后十年,惟一重要的就是拍好纪录片”,妇女和孩子是她一贯的题材,目前已经完成的片子包括《喜马拉雅的孩子》、《中国西部边境的村落》、《独闯怒江大峡谷》等。
纪录片,文字,照片,都是李婉走近西藏的方式,最终,她希望成为西藏的一部分。
“有了经济的支持,明年开始我可以每年在西藏住十个月,但永远不能说,我了解西藏。我要一直走下去,一点一点去理解。大家忽略的,我捡起来,不要丢了。”
她说,未来的爱人注定是一个藏族人,简单、真实、智慧。
“真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在西藏生活,以后的几十年都在那里住下去。生一群孩子,让他们在泥地里打滚,晒太阳……”
她说在城市的时候从不记路。
10月1日,她又要出发。
西藏,她的家。
李婉说:“我想成为西藏的一部分” 。
西藏,是李婉梦中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