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上旬的南京比北京还凉爽些。星期六上午，我的朋友外外带我去海致岚书吧喝咖啡。书吧建在一座居民楼的一、二层，一进门口是个书店，咖啡厅很大，摆着乳白色的扶手椅和玄色的桌子，四面是顶天立地的书架，迎面一大簇绚丽的假花算是有点煞风景。我看了眼酒单，改变了主意，要了咸肉菜粥和红豆冰。外外从书架中抽出两本牛皮纸封面的书，韩东的《我的柏拉图》和朱文的《人民需不需要桑拿》，他说最喜欢朱文的一个短篇《段丽在古城南京》，我还没来得及看，点的东西就上来了。

　　转眼到中午了，外外说，咱们去吃小龙虾。好像他的北京朋友都挺喜欢吃小龙虾的，我说还不饿呢，但还是被带到了一个很火爆的馆子。小龙虾三块钱一只，比花家怡园的还贵，看上去很干净的样子，我想表现得有教养一些，就硬着头皮吃了几个。南京的菜都偏甜，小龙虾也是。回北京后的一天，我看到报纸上说，南京的饭馆用洗衣机洗小龙虾，还放洗衣粉，我顿时觉得自己嘴里都能冒出泡来。

　　傍晚，外外来接上我，然后我们去接他的一个朋友。那个人上了车，坐在我旁边，瘦瘦小小的，戴着一副书生气的眼镜，外外说他是……韩登？韩顿？我没有听清，我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聊了几句。下了车，我问他，你叫什么呀？他说，我叫韩东。我差点栽一跟头。心中暗自庆幸，幸亏刚才没有听清，而没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表现得过分热情。我说您就是韩东呀，和照片不太一样。我差点又说照片上你显得挺壮的，还没说出口，已经自觉失礼，脸不由得红了。韩东倒是没什么。本来这次来南京，是想和韩东谈谈稿件和访谈的事，没想到这么就见着了，正事反倒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们来找刘立杆，在他家楼下的一个四川馆子吃饭。诗人刘立杆诉说了一些生活的烦恼，韩东慢悠悠地给他讲道理，他的话简练却耐听，后来我渐渐觉出来了，眼前就是一高僧，他的清矍，似乎也是因为脑力活动太多而耗成这样的。

　　晚上，跟着诗人和作家在“半坡村”聚会。半坡村酒吧是南京文学圈(尽管他们并不认为有什么圈子)一个著名的聚点。作家们经常在此庆祝生日或者做诗歌朗诵会。酒吧的一层是深褐色的木质墙板，挂着黑白照片，光线昏暗，要不是为欧锦赛新添的大屏幕电视，很有巴黎咖啡馆的味道。沿着挂着南京文化名人、杜尚照片的楼梯上去，二层的布置稍微差点，但灯光明亮，却是个聚众聊天的好地方。

　　聚会的人越来越多，我的话渐渐少了下去，正在我对着墙上Lempicka穿绿衣服的自画像发呆的当儿，春树来了。

　　我几乎没认出她来。她染了一头黄毛，眼睑涂成绿色。春树有个大嗓门，一点不怵这样的场合，相反，恨不得大家都注意听她说话。以前和春树接触不多，但在南京见到她，我觉得很亲切，我们就一起去楼下上厕所。厕所墙上贴着吉木狼格的诗，我读给蹲在里面的春树听：“我说过很多话该说的和不该说的我不想说话时心里面的话最多……”我们都觉得南京真有文化。

　　过了一会儿，狗子也来了。一来就抖包袱，看似淡淡地说：“我刚才和南京作协的人在一起”，桌上的人果然狂笑不止，说“狗老师有追求”。狗子正在南京的一个学院教影视艺术。韩东说起狗子最近在饭局上狂问大家“爱情是什么”，每个人都必须用一句话回答。后来春树拾起了她狗老师的爱好，把周围人弄得挺紧张的。

　　颜峻带着两支成都的摇滚乐队“阿修罗”、“声音玩具”和与他即兴合作的“另外两个同志”在全国巡演，6月13日在南京。演出地点在一个叫做“圣划艺术中心”的地方，不太好找，我和外外去春树住的宾馆接她。春树来参加一个诗歌活动，被安排在凤凰台饭店，据说这是一个特有文化的饭店，房间里还有书架呢(！)，楼下的标牌显示，这座大厦内至少有七八层都是各个出版社的办公室。春树住在2408房间，从她的房间望出去，几乎可以看到半个南京的屋顶，看到不远处雾气蒙蒙的玄武湖和脚下蒋统时期留下来的建筑，那大院里面有黄色石墙和红色屋顶的楼，规划得很整齐。等春树的时候，我翻看凤凰台自己出的小册子，上面居然有一篇文洁若回忆周作人家小孩的文章。

　　“圣划艺术中心”在南京西郊，是一个像北京798工厂的地方，有高大的厂房似的空间，被用来搞艺术。“中心”坐落在乡下的一个村委会里，仍然有不少学生赶了过来。演出在一间大仓库里举行，估计是这些年新盖的，不如那种包豪斯式的冬暖夏凉，在里面站着觉得又闷又热，那些小孩穿着长袖衣服在台上又唱又跳，不一会儿就挥汗如雨了。场内的音响不好，我有些呆不住，恰好碰上江苏人民出版社的编辑杨全强，我们就在院子里谈了些工作的事儿，我觉得南京真好，边玩儿就边把工作办了。然后，我跑去旁边毛焰的画室看他和外外打乒乓球，毛焰球技一般，动作却很放得开，扣球竟然把标准的案子给扣塌了。

　　演出完，外外带我和春树和几个乐队的乐手去“珍记茶餐厅”吃饭，我和春树都要了双皮奶和龟苓膏，我从没吃过这些玩意儿，觉得特别好吃，而春树吃起排骨来，就跟小兽似的，对食物有种不加掩饰的本能的热情。而此时，收音机里传来外外主持的一档节目，放的正是“声音玩具”的歌曲。

　　后来喜欢上这些成都的乐队，还是周二晚上在“菜鸟”酒吧又看了他们的演出。“菜鸟”是南京的一个地下演出阵地，在云南路上。我们赶到的时候，等着入场的年轻人已经在门口排起了队，这景象让人觉得这城市特有希望。我喜欢队伍中女学生的穿着，宽松T恤配迷你裙、匡威鞋，袜子可能一只高一只低，扎俩小辫，挎一个松松垮垮的大布包，脸上的表情比北京小孩虔诚。这晚的音响效果好多了。“阿修罗”很有朝气，“声音玩具”的音乐分出了层次，听上去有70年代迷幻摇滚的味道，显得静谧祥和，主唱以前是写诗的，所以能写出“我们爱的人永远只是自己，爱着那样一颗永不安定的心啊”这样的句子。我对能写出真诚的诗歌的人有种天生的信赖感，比如外外、春树、韩东，和这个叫区波的男孩。

　　在南京呆到第四天的时候，梅雨季节到了，小雨轻轻在这座城市上空飘着，我自己又去了趟“海致岚”书吧。我不知道那书吧在什么路上，莫名其妙地跟出租司机说去“向海岚”(后来意识到这是一个前港姐的名字)书吧，他居然还是把我送到了。我找到朱文的那篇小说，重新看起来，发现里面有个人物原型是以前采访过的798现代书店的顾问罗伯特，看得我乐不可支。

　　外外带我和春树去淘盘。春树买了很多死亡金属，我买了一堆法国歌曲，在北京很难找到，北京那些唱片店可能在进货的时候，都把这部分当垃圾拣出去了。我找到了我缺的几张Serge Gainsbourg的专辑，他和Jane Birkin的，Charles Trenet，Boris Vian和PIAF的、套装的Francaise Hardy、里面有她的小传和许多幅美丽的照片，我乐坏了。这真是一次愉悦的购物享受啊，卖盘的和他提什么都懂，南京人真是有文化。

　　星期三晚上，我去先锋书店听诗歌朗诵会，韩东、朱文、于小韦、楚尘几个南京最优秀的诗人都参加了。到场的还有一个美国的垮掉派诗人弗雷泽，因为他的缘故，这活动就叫做“中美诗人诗歌朗诵会”。可是他长得怎么看都像个大学教授，于是整晚都在头上绑着根黑布条，以示区别。朱文现在常住北京，这天是开车从上海赶来的，毛焰也从他乡下的画室赶来，朗诵会后，大家又在半坡村聚会，狗子稍坐了一会儿，就扛着大包去赶回北京的火车了。我百无聊赖地喝着西瓜汁，喝到第二杯的时候，聚会就在看球的鼓噪声中散了。

　　外面雨停了，路面湿漉漉的，外外陪我默默地走着。在南京的这几天，几乎都是在现代化的空间中度过的，餐馆、酒吧、书店，而出租车是一个移动的空间，那些好看的旧时代建筑在我从A点前往B点时，从车窗外匆匆掠过，让人产生了一种与电影一样的距离感。我们走在高大的梧桐树下，街道两旁难看的店铺招牌在夜色中隐去，心中对这个城市浮起的一丝亲近，在18个小时后即将开动的火车上转化成了伤感。上学的时候我来过一次南京。我去东南大学看望高中同学X，住在她的宿舍里，白天的时候去参加那种“一日游”，参观中山陵、夫子庙和雨花台。外外恰好认识X当时的男友(这城市真是太小了！)，他告诉我，他不喜欢摇滚了，做了白领，有时见面说话别别扭扭的。我告诉他，X结婚了，住在二外，也早就不听摇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