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趋同的社会中,时代的车轮的确是步调一致地滚滚向前;在尊重差异、懂得欣赏异质性的社会中,有些空间是可以容纳停滞不前的时代之车的。
可以说,林宾这个小镇是澳大利亚最有个性、最有精神维度的地方,它是最深邃、也最疯狂的世外桃源,也是20世纪嬉皮士的最后乐园。
革命青年,崇拜三M(马克思、毛泽东、马尔库塞)的时代,仿佛是被黑夜吞噬在群山之中的幽灵,连鬼火一样的一星半点磷光也没有了。我在课堂上曾对学生说,对所谓生不逢时这句话的理解各有不同,于我而言首要是指一种关于时代的内心体验和记忆的缺失。由此而谈到我们这一代人应该感到的幸运:对“文革”已经有了记忆和体验,上山下乡,七七级大学生,风雨广场上的慷慨悲歌。然而,体验与记忆在现实生活中绝非可以作为谋生之技,当然更是谋官谋利的天敌。这样,我们就慢慢接触到这样一个问题:时代的记忆和体验在现实世界中如何延伸、生存?
在一个趋同的社会中,时代的车轮的确是步调一致地滚滚向前;在尊重差异、懂得欣赏异质性的社会中,有些空间是可以容纳停滞不前的时代之车的。
隐藏在丘林之中的乐园
在澳大利亚有一个这样的地方,是过去年代的革命青年们在今天的乐园——
最后的乐园。我去过,我与他们交谈,与他们共舞过。
在新南威尔士州,一个隐藏在丘林之中的小镇,林宾(Nimbin)。这里汇集了全澳大利亚最放荡不羁的艺术家、最看破红尘的厌世主义哲学家、最有想像力的街头涂鸦之辈、最多姿多彩的澳大利亚自己的吉普赛女郎……
新南威尔士州的最东边,公路把我们引入一片起伏的丘陵,草木繁茂,土地肥沃,人烟稀疏。这一大片湿地,是一片神秘的土地。小镇林宾隐藏在绿色的海洋之中,这个地方,肯定对大多数澳大利亚人都是陌生的。
在进入林宾的山间路口,有一间废弃的小屋,外墙上涂满了鲜艳的图画。再往前去,又见到不少大幅招贴画,色彩鲜明,形象非常有个性,简直就是林宾的身份认证。
20世纪60年代末和70年代初,世界各地兴起了波澜壮阔的学生造反运动,大学生们走出课堂,走上街头,反抗资本主义体制。这场运动的一部分,后来发展成嬉皮士运动,反映了一代青年的空虚和苦闷,希望通过自我放纵来求得精神上的解放。
嬉皮士运动过去以后,当年的造反者成为白领和知识精英,嬉皮士变成雅皮士。但在林宾,仿佛时光倒流,眼前仍是嬉皮士的世界。我们与林宾的年轻人在酒吧长谈、与郎共舞;在诗歌、艺术和表现性爱的鲜艳壁画中认识这个世界。
这儿满街都是鲜艳的涂鸦艺术。年轻人聚集在酒吧里吹拉弹唱,街上到处都可以见到背着背包的年轻人;这儿是奇装异服、各种古怪行为的汇集之处。
走进路边一家小酒吧,有几位青年正沉浸在音乐之中。弹吉他和吹竹琴、打手鼓的年轻人在别处也能见到,但是这儿的年轻人却显示出独特的个性和强烈的精神气质。他们的眼神中透露出对精神生活依恋的光芒。
我们在酒吧里采访了两位音乐爱好者。穿格子衬衫的金发青年停下正在吹奏的竹笛笑着对我们说:这个地方很合我意。我又不想出人头地;能有饭吃、有音乐,就能满足了。他旁边那位包头巾的青年接着说,人的一生是短促的,没有必要受名利驱使;别的地方那些人过那种写字楼的生活是很沉闷的,无法干自己喜欢的事。我只要有音乐,潇洒地过活,就实现了自己的人生。
没想到我们随意采访的人说出的话都很有哲理,个个像哲学家。你可以不同意他们的话,但不得不承认,他们说出来的话都出自真诚的体验。而且可以引发人们的思考。
它是最疯狂的世外桃源
我们参观了一个玻璃工艺品工厂和一个服装学校。不管是工厂还是学校,在我看来都有一种乌托邦的社会实验性质,人们在合作,精神在交流,商品的俗性显得自觉地卑微。
镇上有一家电台,工作人员都是自愿者。里面有父女俩在工作,小女孩对机器设备还不太熟练,但父亲很放手让她去干。电台没有门卫,没有传达室,工作时只有两个人在,一个是播音员兼主持人,一个是在隔壁工作的编辑。电台的设备较为简陋,但作为话语权力的中心,这里是社区文化的建设中枢。正在工作的主持人沃尔夫冈告诉我们,电台属于政府,为公众服务,报道当地生活。没有商业性,它的支持者是作家、艺术家等。这样的电台正是我梦寐以求的那种状态,在我们看来是不折不扣的乌托邦,他们,或者说,人,很轻易就实现了:它属于政府,但是由人民自由地运作……
镇上有一家博物馆,是一间堆满图片和资料的大房子,壁上满是涂鸦。天花板上用蓝颜色画出一圈圈的涡纹,头顶上的吊扇中心也是这种图案,转起来涡纹似乎在做着有节律的运动。管理员是一位留着花白胡子、赤膊的土著人,非常健谈。听说我们来自中国,激动地对我们说起他的姨妈在上世纪60年代被邀请访问中国,在北京受到过毛泽东的接见。似乎怕我们听不清楚,他反复强调“毛泽东”这个名字,还说姨妈对他讲过许多有关中国的事情。在上世纪60年代的大学生运动中,马克思、毛泽东和马尔库塞被称做“三M”,是青年们心目中的偶像。因此这位土著很为自己的姨妈见过毛泽东而感到骄傲。
博物馆里的图片反映了上世纪70年代初第一批从各地涌来的青年人的生活情景,开放的性生活,在河流中沐浴,在河流中裸泳,在草地上一边晒干身体,一边讨论哲学和诗歌……这是典型的上世纪60年代末造反大学生的生活。
政府对这个新的移民城市,也有管理和支持,1984年联邦政府拿出救济金,帮助青年学生到类似林宾这样的地方来,建立自己与众不同的生活方式。我们在这里经常看到许多年轻人身旁跟着几个儿童,这是他们的孩子。人们可以不同意、不认同这里的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但作为有法制观念和人文关怀的政府,的确应该爱护和保护这些有自己的精神追求和自我放逐于社会边缘的人群的选择。
走在街上,我们目力所及,这儿的人都生活得自在而潇洒。很多人的汽车上,画着鲜艳、有个性的图画,这在澳大利亚的其他地方是较为少见的。一位戴眼镜的长发男士的车上画着大象形状的飞机,鲜红的降落伞,他很自豪地对我们讲解着画面,他说自己有两辆车都是自己画上图画。车上有很多面国旗,他希望世界和平。他说自己的车很吸引人,他非常自豪。
生活本来就是多姿多彩的,在林宾警察局,两位警官向我们介绍,这个地方30多年前开始有人移居,在这儿生活很安全,犯罪很少。他们的话表现了理性、平和的精神。
澳大利亚的开拓史上有不少属于“发现年代”的江湖大盗、绿林好汉的传说,在当代世界,澳大利亚作为一个具有高度法制观念的国度当然不会再有绿林好汉的故事出现。然而在人们的价值观念中,那些为了寻求自己的精神家园而自我放逐于社会边缘、自己选择生存环境的态度仍然受到尊重和保护。
可以说,林宾这个小镇是澳大利亚最有个性、最有精神维度的地方,它是最深邃、最疯狂的世外桃源,也是20世纪嬉皮士的最后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