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北国仍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时候,南国的梅花已娇蕾初绽,向人们争报春的消息。
我伴随着春天由南向北漫步,在大江南北寻访那不畏霜寒、独步早春的梅花。
一树独先天下春
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我来到武汉东湖之畔的东湖梅园。此时扑面而来的还不是万树梅花一齐开的花海,而是树树枝头梅蕾如珠,时正红萼含馨,碧簪藏笑,还似带了几分羞涩,引来春光即出。
看到梅岗上这般景象,我想起《荆州记》中折梅赠春的记载。六朝之初,南宋诗人陆凯与著有《后汉书》的史学家范晔是好朋友。有一次陆凯在荆州赏梅时,遇到北去的驿使。他便折一枝含苞待放的梅花,请他带给远在长安的范晔,并即挥毫写了一首诗相赠:“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诗人构思巧妙,意境深邃,有意把梅和春融为一体,一枝梅就是一枝春。从此,一枝春便成为梅的别名。
我在花下细细品赏那将开未开的花蕾,时有几朵花的瓣儿像小手那样拳着,似乎在试探着冬春之交的严寒,慢慢地那卷曲的花瓣像弹指般一伸,花开了。园子里人还不多,一位正在观察花的技术员对我说:“你来早了,要是晚上个把星期,那满树的花都开了。”可我觉得,满园花开固然好,无数梅树在冰中育蕾,在寒中散香,努着劲要开,却更有一番情趣。而且从审美上讲,要有枝、有花、有蕾的搭配才可产生艺术的美。这正如人的事业,成功的红火好,但是那走向红火的崎岖之路更打动人心。而梅虽喜温暖,但具有一定的耐寒性,花期在平稳的偏低气温下更会延长。梅花对气温十分敏感,感知冰点以上的温度就能开花,遇低温又停滞不前,乍暖之后重新开放。就是元朝诗人杨维桢咏颂的“万花敢向雪中出,一树独先天下春”的生物学特性的真谛。
不几日,满园梅花先后竞相开放,淡雅秀丽,朵朵如玉饰冰雕。白梅如雪,红梅似霞,绿梅仿佛翠玉,“台阁”更像“怀中抱子”。数百种梅花姿态各异:‘银红’梅像玉碗,层层叠叠,满树粉红靓妆。‘大羽’色泽明丽,花大芳香,在微风中翻动,真似一树彩蝶。那‘江南台阁’,在花心中又开一朵欲开的含苞小花,朵朵惹人注目的花是万花丛中仙宫台楼;那‘龙游’梅与众不同,枝干自然虬曲,古朴苍劲,错落参差,活像在百花丛中穿游上下的群龙。如果从花间曲径登上冷艳亭极目远眺,那里是一片片白,这里是一片片紫,那里是一片片金黄,这里是一片片水红,我被这交相辉映的色彩迷住了,在这暗香四溢中写出一首《赞梅》诗:“朝赏露梅夕赏花,白绿红黄片片霞。细品梅花三百天,自古画梅不如花。”
一枝梅花一首诗
如果真的是“自古画梅不如花”的话,那么中国古诗对梅花的描写则惟妙惟肖,在梅花的自然美中又被赋予人文的隽永韵味。梅园的设计又常以诗立意,园艺家精心植梅布景,使人看到梅就想到诗,见到诗又想起梅。
在弯弯的梅园透花窗墙旁,植有一棵花如白雪的梅花。远远望去,是雪是梅难以分辨,但阵阵暗香飘来,那无疑是梅花。面对这体味无穷的享受,怎么能不想起唐宋八大家之一的王安石《梅花》诗:“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沿着梅林间的花绕路、路绕花的曲径前行,在那片开阔地上,火红的朱砂梅簇拥着一群建筑,恰似一个小小村庄。不远处是小桥流水,而水那边一树梅花如琼似玉,开得正繁。唐代诗人张渭在《早梅》中创造的意境,不就是此景此情吗?这时扩音器正在播放这首诗:“一树寒梅白玉条,迥临村路傍溪桥。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冬雪未销。”诗情画景突出了花是雪容貌、梅是雪精神的境界。
当我从水边步上梅花岗,放眼千树万树梅花,沉浸在梅海如痴如醉时,就不免想起宋代爱国诗人陆游。他在闲居山阴时所作《梅花绝句》:“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目不暇接的梅花竟使诗人神思妙想:什么方法可使我变成千万个自我,好让自己站在每一棵梅树下贪赏细品。清代陈衍把陆游化身与被贬为柳州刺使的柳宗元对比,感叹地说:“柳州之化身何其苦,此老之化身何其乐!”
诗人对梅花的色、香、姿、韵,都有淋漓尽致的描写。明代诗人张煌言用“何事西风能点缀,先吹霞片到花尖”来写红梅;唐代诗僧齐己用“风送幽香出,禽窥素艳来”写早梅;金代词人李献能用“萼绿仙姿,高髻碧罗裳”写江梅;而近年鉴湖女侠、诗人秋瑾用“雪玉妆成千万枝,冰霜雅操最宜诗”来写白梅。诗人不仅对许多梅花都有精雕细刻之墨,而且用飞来神笔勾勒赏梅佳境;晓日、夕阳、淡阴、细雨、轻烟、微雪、竹边、佳月,不一而足的诗情画意。仅描写月下之梅的就不乏名句。当我信步月下,看云飞月移,梅洒银辉时,想着这些诗句,顿觉有多少陶冶启迪啊。当然,写月梅者没有能与“梅妻鹤子”的林逋相比的,他在《山园小梅》中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以其高超的艺术魅力,成为千古绝唱。
徜徉在梅海中,最令人留连忘返的是踏雪赏梅了。这种天赐良机十分难得,正当梅花开放的时候,纷纷扬扬的小雪使五彩缤纷的梅花披上白玉素妆。此时,当代元帅诗人陈毅挥动如椽之笔。写出了“红梅不屈服,树树立风雪”的恢宏场景、非凡气概。宋代诗人卢梅坡又从另径入笔,用入木三分的细腻笔法写下“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的咏梅名句。而隐居九里山中种梅、画梅、写梅的元代王冕对梅的观赏更胜一筹。他面对雪虐风饕中气节凛然的梅花,抒发自己的壮志情怀:“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赏梅吟诗,那梅花冰清玉洁、傲岸超凡的品格就不呼自出了。
历史的传说和当代梅痴的真实故事
梅花,这朵名花,引出了一段又一段爱梅的历史故事。春秋战国时期,越国使臣出使梁国,在晋见梁王时,使臣手执一枝梅花作为礼品赠给梁王。梁王的大臣韩子说:“一枝梅花怎么能献给堂堂一国之君呢?”可是梁王却高兴地说:“可以。”从此赠梅遗风流传至今。
南朝梁代何逊曾在扬州任法曹时,在舍下种有梅树,时常吟咏其下。后来迁官居职洛阳,因思念扬州那棵梅树,竟向上司报告,请调回扬州做官。当他赶回扬州时,正值那株梅花盛开,他终日围着树转,不舍离去,写出咏梅传世佳作《咏早梅》,被奉为梅花花神。
但是,我走访梅园时,人们给我讲述了当代种梅、赏梅、爱梅的真实故事。
1979年初春,在东湖边上一座破旧的小楼里,几位被人称为梅痴的人在谈论在东湖一片荒野上植梅的远景。室外,是潇潇春雨,寒气袭人;室内,几人对饮一壶酒,谈兴正浓,在编织一个真实的梅花梦。他们之中有陈俊愉,北京林业大学教授,几十年如一日研究梅花,走遍祖国山山水水;毕庶昌,武汉园林局总工程师,半生酷爱梅花;赵守边,东湖磨山植物园第一任主任,东湖梅园的开拓者;梅村,长江日报老记者,因为爱梅而改名易姓现名,热心为梅花摄影。
当年已62岁的陈俊愉早年毕业于金陵大学园艺系,后赴丹麦皇家农业大学花卉园艺研究部攻读,学成归国在大学任教。他在年轻时曾走遍巴山蜀水调查梅花,与梅花结下不解之缘,任教中一直研究梅花。十几年前,在他的指导下,赵守边身着蓑衣带领大家在荆棘中拓荒,从四川运回千余株名梅,开辟了东湖梅园。
谁料到一场扼杀美的“文革”,把刚刚初具规模的梅园摧毁了。梅园的珍贵梅树被砍了、烧了。陈俊愉在学校被斗,作为“罪证”的梅花资料被扔了满地。陈教授看着多年不间断的研究记录惨遇厄运,不禁伤心的落泪了。他被赶到了云南拉煤车,而赵守边等被关进了“牛棚”。如今阴霾已过,遇上改革的春风,陈俊愉教授恢复工作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北京奔赴东湖,与那些在梅花事业中同舟共济的朋友共商大计,怎么能迁天下梅花到东湖安家,重建一座作为中国梅花研究中心的梅园。
在几年的艰辛劳动中,东湖梅园又重新建设,引种育种。眼下梅园早已成林,满丘遍岗梅花,已有品种206个,占全国324个品种的三分之二。这里有成都的‘老人美大红’,上海的‘香雪宫粉’,南京的‘南京红须’,合肥的‘素白台阁’,日本的‘丰后’,法国的‘美人梅’,还有梅园自己培育的‘磨山垂枝’、‘磨山宫粉’、‘水红长须’等优良名品。多少年前,陈俊愉、赵守边等人在那座小楼里编织的梅花梦在大家的劳动中终于梦想成真了。那500亩梅花成为映照东湖的永远飞不走的灿烂霞光。
然而,被世界国际园艺学会命名与登录委员会批准为梅花国际登录权威的陈俊愉与同行专家又在深入进行梅花科研和梅花推广。陈俊愉团结国内一流专家,主编了梅花姊妹篇巨著《中国梅花品种图志》与《中国梅花》,成为继世界第一部梅花专著范成大《梅谱》之后的世界第二部梅花专著。陈俊愉教授现正与全国梅花专家、技术人员和工人一起,在更大的范围编织更为美丽动人的梅花梦。
志在梅花遍天涯
在春风还未吹绿的江南,千树万树梅花却早已洋溢着绚丽的春光了。在南京的紫金山麓,上海的淀山湖,无锡的太湖之滨,苏州的香雪海,那朵朵梅花为大地披上锦绸。
在南国梅花还未飘落的时候,北国的梅花相继绽放了。迎着微寒,我又赶赴北国最大的梅园——青岛梅园。
这里的梅园正是满园梅花初放,起伏逶迤的群山环抱几湾碧波如镜的湖水,一沟沟、一梁梁、一台台、一坡坡梅花开得山花烂漫。置身其间,恰似染遍江南的梅花彩霞飞落到江北,在万花沉睡的原野宣告:春来了。
我访问了青岛梅园的创始人庄实传。他陪着我边看梅花边讲,从他到北京六请“军师”陈俊愉教授讲起,述说着他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
青岛梅园所在地叫十梅庵,流传着天女散花,遍野梅花怒放的故事。可是多少年以来,未曾有过一棵梅花,只是一片荒山秃岭而已。庄实传不信这是不能改变的,他在1991年用办砖厂挣的钱,投资包下这千亩荒山,修道路,筑水库,开始了他种梅的生涯。两年过去了,梅花在这里都很难成活,正发愁时,他在1993年春节,从电视上看到了北京林业大学陈俊愉教授研究梅花的感人事迹。于是,他赶到北京,费尽周折,终于找到素不相识的陈教授,连续五次登门拜访求教。陈俊愉教授握着这满是老茧的农民企业家的手,请这位老农到书斋,听他讲述。
庄实传从小生活在十梅庵,长大后同乡亲们在这里敲石卖山,几筐石头才几毛钱。不少人觉得很有味,这叫靠山吃山,可庄实传慢慢不这么想了。他说:“这个吃法,把植被吃光了,人越来越穷了。”于是他用几年办砖厂挣来的钱,要把这穷山恶水变成遍植梅花的仙山。乡亲们看庄实传这一百八十度的转弯,不少人说他痴了,拿着辛辛苦苦挣来的票子往山上扔。
可是执著爱梅数十年的陈俊愉教授深深为这位农民企业家的憨厚、真情和理想感动了。陈教授几次为他出谋划策,为他请来种梅几十年的老专家赵守边帮他培训人才,为他穿针引线到全国各地引进品种100多个。庄实传第六次来北京,干脆把陈俊愉教授请到青岛梅园现场指导了。陈教授看上了庄实传的理想和十梅庵宜梅的地理环境,细细地帮助研究种种措施,把多年挑选和驯化耐寒梅花的经验亲传庄实传。庄实传从此有了“军师”指点,谈起陈教授时总兴奋地说:“我的老师很喜欢我这个学生。”
当青岛梅园的梅花盛开的时候,人们在改写十梅庵的传说, 说当年的神仙已料到这里今日处处盛开冰清玉洁的梅花。使十梅庵成为农业部命名的名副其实的中国梅花之乡。当我返回北京后,特地把这个故事告诉陈俊愉教授,陈教授会意地笑了。他又一次一往情深地给我讲了他很渴望梅花——中国这个奇葩仙花能遍开祖国,遍开世界。史书说梅花五瓣是五福的象征:快乐、幸运、长寿、顺利、和平。陈教授和那么多痴迷梅花的人们从事的是世界上最美的事业,他们志在梅花开遍全世界,把梅花寓意的快乐、幸运、长寿、顺利、和平随着梅花飘香送到成千上万人家。